这是一个岭南人终生难忘的日子。
这天,是期末考试后的第三天,天空还在飘着小雪,老师宣布了成绩,李勇排到了第三十多位,对于一直名列前茅的他无异于惊雷,下课时,他拖着长腿向寝室走去,低着头,不看任何人。走下拐角台阶的时候,他听到有声音在讲:“他妈马上要枪毙了。”抬头看过去,见四五个男生在对着他指指点点。他朝他们狠狠地瞪了一眼,一个男生嘻笑着:“杀人犯的儿子还蛮神气!”愤怒的潮水一下涌上心头,他冲上去朝那个男生打了一拳,男生喊:“杀人犯的儿子行凶啦!”几个男生围住他一下把他掀翻在地,拳打脚踢,边打边喊着:“打死杀人犯!打死杀人犯!”很快,他口鼻流血,他知道不是对手,躺在地上不动,男生们住了手,临走时有人踢了他脸一脚:“下次再神气,看见你一次打一次!”
躺了好一阵,他爬起来,向校外走,满身是雪,鼻子里的血滴在雪地里,成一路梅花。在校门口碰到宋娉,她惊地问:“你怎么啦?”李勇看了她一眼,提起腿一路飞脚跑了,宋娉在后面跟着跑,哪里跟得上?只一会就不见影子了。她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,气喘吁吁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,宋清明在电话里着急地问:“他去了哪里?”“我不知道,会不会去河边?”宋清明正在输液,他拔掉输液管,飞奔下楼,在医院楼下一个男人正在停摩托车,宋清明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给了看了一下,把一张名片塞给他,说:“对不起,急事,借用一下,一个小时后打我电话!”骑着摩托轰起油门就冲了出去。一直往幽井潭方向。
河边,雪花飘飞,覆了一身雪的李勇正站在河岸索索抖动。听到摩托车声音,他反过头看了一眼,一看到宋清明,他转过身子往前走,随着宋清明喊他的声音,只听得“咚”地一声,人不了,宋清明扔下摩托,一个箭步跟着跳进了水里,摸了好一阵宋清明才摸到李勇,他想把他拖向岸边,可李勇不配合,使劲地挣扎,两人在水中像鸭子一样扑腾着,宋清明利用学过的功天,在李勇的后背打了一下将他击昏,然后拽着他往岸上游,河水刺骨地冷,游了一阵,宋清明忽然感到心脏剧痛,心膜炎复了!忍着剧痛,他用尽全身之力加往岸边游,在岸边,宋清明双手托着李勇向岸上顶,因为李勇波处于昏迷状态,上面又没有人帮助拉,顶了好几次也没顶上,这一幕被一位过路的妇女看见,她赶紧下来帮忙拉了一把才把李勇波拉到岸上。
宋清明有虚脱感,正想踩着一块石头爬上来,岂料脚下石头塌方,他眼一黑,身子后仰,掉回深水处,岸上的妇女大喊:“来人啦!有人落水里哩!”附近一个人也没有。妇女跑着一路狂喊,等到闻讯赶来的人把宋清明打捞上来时,已经是二十多分钟之后的事了。
又是殡仪馆。
纷纷扬扬的雪花扯起一块无边的白色帷幕,在天地间扎起了一个巨大的灵堂,刑警队的兄弟们来了,公安局在家的民警全来了,闻知消息的市民来了,从灵堂到坪里,挤满了穿警服与没穿制服的人们。刑警的汉子们守着他们的队长啕大哭,从里到外,哭成一片,刘伟宁带着梁小斌、烨子在省城出差,闻讯赶了回来。刘伟宁三下两下扒开人群,走到灵棺前,拉着宋清明冷如冰棒的手,声嘶力竭嚷着:“兄弟,你不是说刑警是钢铁做成的吗?!怎么能倒下?!你他妈的给我快点起来!好多事情等你去做!起来!起来啊!”
“你吸烟!我给你吸最好的烟!你快起来!”他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极品芙蓉王,抓住宋清明的手,往他僵硬的、白如蜡纸的手中塞。
回答他的是满堂此伏彼起的恸哭声,与他患难与共十九载的兄弟,他心中最信赖的战友宋清明,永远不会吸他的烟了,他安详地躺在青松丛中,穿着蓝色的新警服,如一位长途跋涉后安睡的旅行者,表情安详宁静。
有民警上前抱着刘伟宁,哽咽着说;“局长,宋队长他离开我们了呀!他不会吸你的烟了…”
“兄弟!你不能走呀!”硬汉子刘伟宁从娘肚子出来就不喜欢看人流眼泪,这次眼泪从他的大眼里奔涌而下,他弯下他的腰身伏在灵棺上,像狼一样嚷叫着。
烨子伏在灵棺边,边嚷哭边伸出手摸着宋清明的脸,说着:“你,你怎么舍得…怎么舍得…怎么舍得…离开,啊?,啊?!”
民警们互相抱着,互相劝慰着,擦不完的眼泪。
一位青年背了一个花圈过来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灵前,头伏在地上磕得糟响,哭着说:“宋队,你不是说要看着我成为大老板吗?怎么说话不算数啦?宋叔!”
原来,这个青年是个间歇间癫痫病人,从小父母离异,父亲再婚生子,不管他,母亲身体不好,在鞋厂打工,只能养活自己,也管不了他。他从小流浪,小偷小摸,关了放,放了关,后来落到了宋清明手上,宋清明与他进行了长谈,又帮他买了衣服,出狱后,把他送去学汽修,答应学成后帮他开店,宋清明定期去看他,情同父子。
“宋叔,以后我找谁去?”青年伏在地上的身子索索抖动,刘虎上前扶起他:“以后找我!”
追悼会是县委领导主持的,人们从灵堂前到马路上,比肩接踵,前来吊唁。局长说;“人固有一死,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,有的人死得比鸿毛还轻,宋清明同志用他的忠诚践行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誓言,他是一位优秀的人民警察…”
宋清明的父母要求让他们唯一儿子的骨灰盒葬到自家后面山上,他们要让生前太忙的儿子在死后陪着他们,他们也陪着儿子。出殡那天,雪还在下,天空为一生清廉的宋清明撒着白纸钱,宋娉端着骨灰盒走在前面,她没有哭,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,李勇捧着相片,是他自己要求的,他说宋叔就是他的父亲。送葬队伍前面是清一色穿制服的警察,后面是自送葬的群众,大家带着白花,迈着庄重的步伐缓缓前行,经过的地方,每户都燃放鞭炮送行。
街道两旁的群众议论着:“人啦,还是要做好人,就是死了,也留个好名声,值得。”
“人在地上做,神在天上看,是好是坏,天知人也知。”
“人这一生,其实不是一定要当多大的官,赚很多钱,活得自己心安,别人敬重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看守所里,已经被宣布死刑的黄依梅在人世的时间只剩下五天,虽然早知道这个结局已经注定,在那天听完宣判后,她全身像被抽了筋骨一样,阮棉棉的,一点力气也没有。每天,她尽量不睡觉,一遍遍回忆着往事,走过的每一条路,认识的某一个人,触摸过的每一棵树,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再恨,她所记起的都是他们的好,“人将其死,其言也善”。她最次郑重地提出要见表妹和儿子,管教干部似乎也和气了许多,答应安排他们见面。
这一天,她听到了宋清明的死讯,一名民警打开窗户指着她说:“你真是个灾星!把宋队长也害死了!枪毙一千次也不过份!”
“你什么意思?!”她张大嘴,感觉血液凝固。
“宋清明队长为救你儿子牺牲了!”民警大声说。
“你说什么?!”她穿着内衣一下从床上跳起来。